周子軻把阿貞緊摟在懷裡。三個月前,他一度以為自己窺見了一切——阿貞一直隱瞞著他的病,終於暴露在他面前了。周子軻想,沒關係,只是病而已,我們治好了,以後好好在一起。
可眼下,他從梁丘雲布下的重重陷阱中死裡逃生。阿貞從昨夜就流淚不止,今早在醫院走廊上抱住他不再放手,是怕極了。
曹老頭兒從以前就對周子軻說,湯貞這個病人安靜得不同尋常。他什麼都不訴說,也不哭,也不鬧。究竟是太能忍耐,還是普天之下,一直有座無形的牢籠困住他,讓他說不得,哭不得,鬧不得,最終,還真的只有死才是能夠讓人的靈魂得到喘息的出口。
也許湯貞自己也清楚,他沒有救了。沒有人能救他,只有神,只有觀音大士,只有故事裡不會存在的「命運的雙手」,才可能把他打撈起來,像從水草邊用手舀起一隻落水的蜻蜓,像從蛛網上摘下一隻不起眼的小小蝴蝶。
周子軻坐在車后座,翻開朱叔叔帶來的平板電腦,劃開了,給懷裡的阿貞看童益導演今早上緊急發過來的一些《此夜綿綿》未剪輯片段。朱塞坐在車前頭,也不說話。他們這輛車開在北京街頭,周圍圍的滿滿,儘是安保車輛。
街邊不少市民看到他們。周子軻今早收到溫心的簡訊,說昨夜有小道消息發在網上,稱周子軻在周世友生日當晚酒後駕駛,路邊肇事,墜河身亡,疑是帶湯貞回家遭家族驅逐引發的事故:「不知道是誰編造的謠言,一秒鐘就看不見了!」
周子軻手裡的手機也是朱叔叔給他拿來的,裡面有不少未接電話和簡訊,可想而知就算小道消息被火速洗掉了,還是曾掀起不小的波瀾。周子軻摟著湯貞,手在湯貞背後看不見的地方點新聞,看到幾張狗仔發出來的照片:
深夜裡,積水的路面反射著派出所門前的燈光,阿貞罩在一件藍色雨衣里,打著傘,穿著雨靴,抱著一把傘,匆匆跑進派出所。連拍的照片里,周子軻很快從派出所里出來了,他接過阿貞手裡的傘,摟著阿貞,把傘撐著,兩人一同走向了另一條街。
有網友評論道:「我之前領證兒也以為要去派出所,其實是去民政局!」
也有網友說:「這麼晚了在派出所幹什麼啊,擔心啊。自從了解了六年大戲內幕,現在吃瓜的心情都很沉重。」
社交媒體賬號嘉蘭國際昨夜發布了一張照片,是眾多家人圍繞在周世友老人身邊的一張溫馨合影。在這張「壽宴照片」上,太子周子軻身著一件襯衫,個子很高,站在眾多堂兄弟的後排,注視著鏡頭。嘉蘭國際祝賀創始人周世友先生生日快樂,評論里卻湧進大批網友問,子軻是不是去了派出所,你們對子軻做了什麼。
外界輿論一天一變,關於周子軻「酒後肇事傷人、墜河身亡」的傳言倒是不攻自破了。這天早晨,ser_official發布新照片,稱kaiser全員集結,正式開始巡演排練。tias官方後援會也公開了新內容,是近半個月短片《此夜綿綿》的拍攝花絮,殺青時子軻站在劇組中央,與湯貞及所有人合影。
沒有任何意外發生。子軻的人生從一出生起就順風順水,當太陽升起,日光普照大地,所有關心子軻安危的粉絲歌迷們都逐漸鬆了口氣。關於湯貞「災星」「不詳」的傳聞剛冒出個頭,也被果斷扼殺在萌芽里。
車窗外,安保車隊一路隨行。周子軻過去總不想看到他們,無論周子軻離開多遠,這些人也總甩不掉,好像父輩的一雙眼睛,總在上空監視著他。
現在,周子軻開始明白,這是他的出身所無法避免的。
朱叔叔、吉叔,這麼多人……如果不是父輩的庇佑,他不會輕易脫險的。
手機上發來新的郵件,是安保團隊的領隊。周子軻低頭陪阿貞看了一會兒《此夜綿綿》的片段,然後餘光去看郵件。
「子軻,我們協助警方連夜抓捕,抓到了七個人,同鄉,外地來的犯罪團伙。策劃人姓巨,41歲,劫持了一輛京牌計程車作案,目前人還在昏迷中。據其餘人交代,他們一共七人,在外景地時就想下手,沒有成功才跟到北京來。」
「警方也已經勘查了事故現場的路面,抓扯、毆打的痕迹雖然被昨夜的小雨洗去了一部分,但仍然能提取到犯罪分子的dna——」
「如果我在現場,如果我想要謀殺誰,」梁丘雲坐在一把椅子上,抬起眼直視面前負責問詢的警察,平靜道,「我相信以現如今的科技手段,你們一定可以將我繩之以法。」
其中一名警察看著他,沒講話,另一位在手冊上匆匆記錄著什麼。
「如果證據確鑿,你們現在可以直接逮捕我了,」梁丘雲說,臉色不太好看,似乎也有點生氣,「警察同志,我很忙,要忙工作,忙和太太的正式婚禮,今天早晨還在忙嬰兒房的布置,忙家裡院子的裝修,」他笑了,似乎覺得這一切十分荒謬,他把兩隻手腕並在一起,舉了起來,「你們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外,說我半夜去殺人——」
「梁丘雲先生——」
「我不知道你們口中的受害人是誰。」梁丘雲直視著面前的小警察,又轉開視線,望向房間里的攝像頭,把他帶來問話,連個手銬都沒給他帶。梁丘雲說:「我很同情他的遭遇,但我不能接受這種誣陷,我需要聯繫我的律師。」
審訊室外,刑偵總隊支隊長瞧了瞧身邊嘉蘭天地安保負責人的臉色——這麼多年來,在嘉蘭天地片區的安全工作上他們也算是老夥伴了,周子軻在轄區出事,親口指證梁丘雲殺人未遂,這種破天荒的大事,沒有人能怠慢。
但是沒證據。梁丘雲這樣國內外知名的電影明星,又是萬邦駙馬,一旦鬧出什麼事,民警們恐怕很難收場,也要面對很大社會壓力。
說著話的工夫,外面兒電話就打進來了,說萬邦集團派了輛車來,到門口兒了,要接駙馬爺回家。
嘉蘭天地安保負責人與支隊長握了握手,上樓去另一個部門了,他們似乎想查閱一些老案卷,但走的手續比較複雜。梁丘雲結束了問詢,臉色溫和了不少,他站起來,扣好西服扣子,與兩位小民警握了握手,像舉行完一場小型影迷見面會一般。
支隊長也進門去了,與梁丘雲握了握手,送梁丘雲下樓。
支隊長在樓梯上說,他是《狼煙》系列的忠實觀眾。
梁丘雲腳步很輕盈,他說他很理解警察們日常工作的難處,希望《狼煙》系列能讓普通觀眾喜歡,讓警察同志們也喜歡。
「梁丘先生,」支隊長說,微笑著看他,「我從剛才起就發現,你好像完全不害怕警察。」
「害怕?」梁丘雲聽了這個問題,一停頓。
隨即他放鬆下來了。「我們拍電影,警察見得多了。在好萊塢拍戲的時候,天天泡在片場搭的美國警察局裡,我見到你們不會害怕。」
「可那不都是假的嗎?是搭的景啊?」支隊長好奇問道。
常年在外辦案,飽經風霜的一張臉上,忽然扮起了天真來。
梁丘雲沿著樓梯往下走,低著頭。
「不能因為我拍過幾部犯罪電影,」梁丘雲抬起頭,輕鬆道,「您就要懷疑我吧?」
「不,您是在好萊塢拍戲的,好萊塢怎麼訓練演員,我們可管不著,」支隊長說,陪梁丘雲走下樓梯,走出了公安局大門,「但如果在國內拍戲,把演員一個個都練得被警察問話還臉不紅心不跳,可就真要去片場走一走了。」
大門外,地上灑滿了陽光,人的影子就連在腳下,無所遁形。
遠處,萬邦集團的車就停在那裡。
梁丘雲眯起眼,對支隊長笑道:「我剛在國內拍完了《狼煙三》,警察同志要不要今天就去看看啊。」
「開個玩笑,」支隊長笑了,親自把梁丘雲送到車邊,「去看也不會提前告訴你。」
車到了家門前,有人開了車門,周子軻下車,然後拉著阿貞下車來。
雨早已停了。雨後,山上空氣格外好聞。周子軻沒有立刻隨朱塞進家門,他拉著阿貞的手,兩個人走過了上山的行車道,往遠處那片草丘中央的湖走去。
周子苑早接到朱塞的電話,在家裡弄了些飯菜。她聽說昨天子軻是在醫院吃的飯,今天早上還沒吃。
不少來賀壽的客人還沒走。周子苑下樓去接朱塞,在樓梯口聽到有親戚在走廊盡頭望向了窗外,說:「子軻回來了!你看!他身邊那個……那是湯貞嗎?」
朱塞進了家門,脫掉外套,整個人看著十分疲憊,接過旁人給的茶水先喝了一口。「朱叔叔!」周子苑在樓梯上叫他。
清潔人員彎腰在清掃地板角落裡的紙屑。吉叔跟在朱塞後面進來了,吉叔昨夜跟子軻在醫院住了一夜,沒能全程盯住壽宴後的清潔工作,這會兒低頭一看進門大廳的地面:「哎,怎麼弄得這麼臟啊?」
周子苑走過來了,看了看門外,得知弟弟帶湯貞去湖邊散步去了。
「他不是受傷了嗎?可以隨便散步嗎?」周子苑問。
朱塞笑了,走進餐廳。「不懂男人吧,子苑。」朱塞坐下了,在剛烤好的麵包香氣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打了個哈欠,他又端起熱茶來喝。
有人在餐廳外站著,請客人去其他餐廳用早餐。
長桌上只有周子苑和兩位男性長輩。
「子軻怎麼會提起梁丘雲?」周子苑不解道。
吉叔低頭吃著飯,還時不時回頭往窗外看,大概惦記著子軻什麼時候進家來吃個飯。朱塞對周子苑說:「目前能找到的現場證據里,確實沒有和梁丘雲有關的線索。不過警察也調查了,這幾個抓到的犯人,雖然都是從外地來的,但與梁丘雲並不是完全扯不上關係。前幾年吧,他們都在《狼煙二》的外景劇組裡打過工,其中有個人還干過群眾演員。」
餐廳門開了,是秦律師。他昨天參加完未來岳父的壽宴,也回律所通宵加班去了,現在才有時間趕回來。
「子軻呢?」他坐在周子苑身邊。
周子苑轉頭看他:「你要是肋骨斷了也會去散步嗎?」
年輕男人聽了這話,嗤笑一聲,旁人幫他布置了餐具。「你弟弟和一般人能一樣嗎。」
周子苑已經吃過了早點了,對朱塞說:「朱叔叔,那幾個犯人全都交代了嗎?」
朱塞點頭。
「他們本來真的想誣陷子軻,肇事傷人?」周子苑輕聲問。
吉叔低頭用勺子舀湯喝,一口湯抿在嘴裡,沒咽下去。
朱塞對周子苑說:「子苑,你以後也要小心,讓司機小胡他們也小心,知道嗎?」
周子苑「嗯」了一聲,看了看身邊的年輕男人,說:「我很注意的,我路上不會隨便下車的。」
朱塞找人忙碌了一個晚上,終於讓這些亡命之徒交代了實話,特別是那個受傷的女人——昨天夜裡情形太過複雜,她如果死死不鬆口,不知以後會帶給子軻多少麻煩。嘉蘭塔當然有辦法掩蓋子弟的罪過,但是子軻沒做的事,子軻既然都說了他是被人陷害的,家裡人還是要儘力幫他找回這個清白來。
過去,子軻犯過不少的錯,闖下不少禍,他不信任別人,也無法敞開自己的心。全家人一直盼著他長大,如今,他還真的長大了,不僅越來越努力工作,還越發的關心身邊的家人、同事,他眼裡看得見別人的關愛,也越來越會回報了。這時候如果突然被「肇事傷人」這樣的惡意栽贓纏上,不知多少努力都會白費。
「子軻的行車記錄儀呢?」周子苑這時問,「沒有拍到最後那個兇手嗎?」
「沒有,」朱塞嘆了口氣,還笑了,「人家交警查了一遍,給子軻駕照扣了六分。」
深秋時節,遠山望去,一片熟透的楓紅。湖畔,鵝黃色的銀杏葉落了滿地,把綠丘暈染成漸變的顏色。
有些銀杏果沒摘,滾落在地上,周子軻看到,想彎腰去撿,可他傷口有點疼,實在很困難。
「小周,我們回去吧。」阿貞在旁邊扶著他。
周子軻已經堅持帶阿貞繞著這片湖走了一圈了,附近還有間小教堂,遠處有馬廄,有以前蓋的跑馬林地,有吉叔的園子,是他小時候經常去的,但周子軻無法帶阿貞很快看上一圈。「回頭我帶你去圖書館看看,」周子軻眯起眼,低頭看阿貞,他笑了,「裡面都是吉叔帶小學生在玩,不過有鋼琴。」
太陽升至中天,氣候冷,光照在人臉頰上,很溫暖。
湯貞仰起頭,風吹過他耳邊的頭髮,湯貞看小周。
「陪我在家住一陣子,好不好?」小周說。
湯貞點頭。
周子軻也許以為阿貞不會簡單答應。
他太快出院了,發生這麼一系列事情,連周子軻自己也不得不承認,他必須先把傷好好養好才行。
「如果你覺得人太多,我們就回去住。」周子軻低頭說。
湯貞鼻頭還紅著,是早晨哭出來的,他搖頭。
保鏢在遠處望著他們。
作者有話要說: 超速行駛,扣六分。